醍醐香

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设伏——缙云·2

缙云一直觉得巫炤这样一个人,像是天上的云,之所以还留在西陵,留在他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不过是为着总有俗世牵绊。于是云化了雨,落在西陵这片土地上,汇成溪流与江河,泽被万物。

水自有它的百转千回。只是都默然无语,俯首低徊,愿意载你一程,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缙云曾劝巫炤不要杀战俘,这也是嫘祖的意思——不过,都是在他已经杀完了人之后。巫炤的动作太快,杀伤力又太强,就像他除魔一样,覆手间就已死伤殆尽。

巫炤的神色带一点讶异与漫不经心,说:“除魔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劝不杀残兵败卒。”

缙云觉得匪夷所思,“人怎么能和魔比?”

巫炤挑一挑眉,问:“当他们和西陵敌对的时候,有区别吗?”

缙云本能地觉得是有区别的,但他理不清,说不出。

巫炤笑笑,说:“你觉得,只有人族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魔是没有的,是吗?”

缙云反问:“难道有吗?”

巫炤说:“山川有灵,草木有知。天地间生息繁衍的,何止人族。以为只有人族至高至尚,其他都愚昧无知,岂不太过傲慢了吗?只对人族留情,其他皆可斩尽杀绝,岂不太过狭隘了吗?推而言之,既然对魔可斩尽杀绝,对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说得平淡,仿佛不过陈述事实。看着缙云不服气又张口结舌的表情,又笑一笑,这一次却是退让与纵容。哄孩子似的说:“你既然说不杀,那便不杀吧。”

他从不逞口舌之利,即便占了上风,也每每戛然而止。但有所求,无有不从。

他自有他的百转千回。只是都默然无语,俯首低徊,愿意载你一程,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缙云大约也知道,他眼角眉梢是有一股戾气在的。只是他每每俯首低眉,便温柔得近乎缱绻。教人全忘了其他,只知在他的纵容里撒野打滚,肆意妄为,说,真有事时,你不还是会来帮忙?


但巫炤说,我不会永远待在西陵,过几年我会收个徒弟,若是他能接过鬼师之位,我就动身去寻找巫之国。

那时他本应该说,放心去吧,西陵有嫘祖,还有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他反而想问,去多久?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不去行不行?

缙云也知道这种想法是太自私了。凭什么每次有事都叫巫炤来帮忙,而当他想要离开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时,却不想让他走呢?

何况……他对巫炤而言,大概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那时当未来的鬼师结交了一个身份卑微的前战奴这个消息在西陵传开,巫之堂并没有什么表示。但此后每次巫炤出行,巫之堂总会派人跟着。名义上是服侍、保护,实际上大概是怕重蹈覆辙,落了悠悠众口,堕了巫之堂的声名。

那时缙云虽然背靠着嫘祖与未来鬼师两座靠山,实际却并不能服众,立足不稳,自顾尚且不暇,常常更顾不上巫炤。倒是巫炤时不时来找他,带着不知从哪里新淘换的小玩意,献宝一样给他看,甚至就是专门来送给他的。

缙云也曾不忿巫之堂的做法,抓了巫炤的手说:“我们翻墙出去,让你那随从找不着人。”

巫炤却笑笑,说:“你若不愿意怀曦跟着,我去跟他说一声便是。他也不过领命行事,别教他着急。”

他原是待每一个人都温柔而宽容。


后来缙云在破獍之战中误入魔域,被困十年。那时他想,这么久了,大概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吧。巫炤应该也已经离开西陵,去寻找巫之国了。他满目空茫,满心空荡……

但是王辟邪说,来了!有人想要撕开空间裂缝……


“来了!”部属低声提醒他。

缙云戴上头盔,抬头看去。一个高瘦的身影缓步走来,披风被风扬起,如一面黑色的旗帜。死神的旗帜。

缙云感到自己的身体掠过一阵紧张感,是熟悉的、每每大战来临前的紧张感,令他警醒而专注,摒弃一切杂念。

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部下沉住气,等他再近一些再发起进攻。巫最擅远战。如果他们与他远战,下场只能与那些顷刻间灰飞烟灭的魔一样。他设伏在此地,就是为了引他近战。他赌上了饕餮部全部部属,要对他一击致命。

那身影一步步走近,一步,又一步。缙云觉得他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来气。他一时之间忽然希望他掉头离开,却又被理智狠狠勒停。

开弓没有回头箭。缙云想,巫炤已经疯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巫炤。

他看着他几乎已经走到了埋伏圈的中心,正要示意进攻,那身影却忽然毫无征兆地向天空升去,速度飞快。

他发现了。

“放箭!”缙云喊。

无数羽箭如飞蝗般自四面八方向巫炤飞去。巫炤似乎摇晃了一下,伸手一拂,无数沙土腾空而起,形成一团沙雾,围绕在他周身,阻隔在箭雨之前。羽箭前进之势已尽,又遭阻碍,便纷纷落下。那团沙雾倏然散开,化作无数细小的锋刃,射向地面。

这一切不过弹指一挥间。缙云听见四周几乎同时传来闷哼与惨呼。

缙云事先已经叫部属将这一片大大小小的石头搬空,只余土壤和沙粒。他推测巫炤会调动石头攻击,也知道他能够调动与攻击的范围,于是事先做了准备。沙土造成的伤害应该比石头小,但缙云不知道部属目前的伤亡情况,也无暇去看,只能再次大喊:“放箭!”

又是无数羽箭自四面八方向巫炤飞去,只是这次稀疏了很多。缙云咬着牙继续大喊:“收缩包围!放箭!别让他有空隙结阵,不然我们都得死!”

他拔出太岁,向巫炤奔去。

收缩包围圈意味着他的部属都要暴露出来,全无遮蔽,他得去掩护他们。或许这个距离他无法伤及巫炤,但总能构成威慑,或许还能寻隙一击。

但就在他全速向巫炤冲去的时候,巫炤忽然向旁边掠去。缙云余光瞥见地上一片猩红,随着他身形所至之处淋淋漓漓、点点滴滴。

巫炤受伤了。

缙云心念电转,想起他最初那一下摇晃——原来是中箭了。

缙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也不及感觉,他看见巫炤掠至他的部属前,伸手处,血光四溅。

是箭镞。巫炤将箭镞召在手边,还诸彼身。他甚至怕离得远了会有所遗漏,杀不尽这些人,所以冒着危险冲到近前。尽管饕餮部的战士一个个身经百战,见他身形甫动,早已抽兵刃在手,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但一来巫炤身在半空兵刃不及,二来他速度太快,力道太强,箭镞太密,根本无法抵挡。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缙云眼睁睁看着他的部属倒下一片,而巫炤身形又动,向另一个方向掠去。

缙云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冲得他耳中嗡嗡作响。他大喊一声:“巫炤,你冲我来!”

但巫炤不理他,仍然我行我素,有条不紊地一片一片屠杀。他在空中的速度,缙云追之不及。

饕餮部无人退却。尽管看见自己的同伴一批批倒下去,剩下的战士仍然恪尽职守地放着箭,牵制巫炤的行动,让他始终不得不用一只手维持着周身的沙雾以防身。巫炤掠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血迹,而他也越来越低,离地面越来越近……

缙云看过巫炤在庭中演练巫祝的方位步法,也曾看他在仪式上踩着这种步法祭祀。这步法对巫炤而言大约是熟极而流,深入骨髓,几乎成了本能的一部分,所以在这生死一线,他自然而然地按照这个方位移动。

而在这生死一线,缙云也看出来了。

巫炤离地面的距离已经够缙云的剑气伤到他,而预判了他下一步位置的缙云也这么做了。他在半路截击了他。鲜血自沙雾中迸射出来,沙雾颓然散落。缙云想也不想,丝毫不停,手腕前送,从剑身上传来熟悉的刀刃入肉的阻塞感。

风停了。

缙云低头,看见太岁刺进巫炤的胸口,穿过他的心脏,钉住他的血肉,让他动弹不得。而他的指尖停在缙云胸口,明明巫力一吐就可以杀了他,但不知为什么没有。

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还是闭着,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无悲无喜。

缙云说:“巫炤……”他感到巫炤的身体支撑不住地下坠,忙松了剑伸手抱住他,手臂穿过他肩膀,将他抱在怀里。


缙云从魔域回来那天,一向从容自持的巫炤难得失态,一把抱住了他。

缙云原本以为,他一个巫,平日里拿的最重的东西不过蓍草与龟甲,应该是没什么力气。没想到被这一抱勒得肋骨生疼,肺里最后一点空气都被挤了出去,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他闻到巫炤身上祭祝沾染的香气,发自脖颈发间,缭绕在他鼻端,填满他胸臆,填满这十年间的空寂。

他以为巫炤会说什么,结果巫炤只是放开他。拍拍他的肩背,什么也没说。

他满肚子的疑问便也都问不出口。比如,不是说要去巫之国的吗,为什么没去呢?你原本不会空间之术的,是什么时候学的呢?这十年,你一直在试图撕开空间裂隙,救我出来吗……

为什么问不出口呢?

或许是因为他看见巫炤两鬓的白发。

他自有他的百转千回,只是都默然无语,俯首低徊,愿意载你一程,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缙云抱着巫炤的身体,血流了他满手满身。他以为巫炤会说什么,他希望巫炤会说什么,但巫炤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缙云至死耿耿于怀不能释然的,桩桩件件,这是其中之一。自西陵城灭,巫炤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他原以为巫炤终是会原谅他。就像从前无数次退让纵容一样。但是他错了。

牵住这一片云,教他化了雨的,或许有他,但还有整个西陵。

他抱着巫炤的身体,等着他和他说话,一直等到他的身体变凉,这才想起他是来杀他的,他得杀了他。而他是巫,百年来西陵巫之堂最强的一个,有许多隐秘不为人知的巫术,只是这样只怕还杀不了他。

他低头看巫炤的脸,闭着眼睛,如此安详,仿佛无怨无憎。他摩挲着他的脸颊,低声的,仿佛在打着商量:“巫炤,我得把你的头砍下来。你得……你得死。”

他把巫炤的身体放在地下,拔出太岁,刀刃搁在他脖子上。他或许曾经犹豫,或许不曾,他记不清。他总是决断得很迅速,痛苦却很绵长。

刀刃切下去,血喷出来,溅了他满头满身,他没有感觉。

他没有感觉,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又要往何处去。

在决定杀巫炤之前,他以为他想好了。就像在先去救集泷前,他以为他想好了。

他不知他后去了哪里,遇见谁,说了什么。

他想起巫炤曾想要荡尽乱羽山的魔,于是他去了。

力竭濒死时他想起,听说与魔力战而死的人因为灵魂沾染了魔气而不能转世。他想,那挺好的。


缙云之前在魔域重伤,虽幸得王辟邪相助保住性命,但也因避邪之力的侵袭而命在旦夕。他自魔域出来后,巫炤问明了缘由,便着手给他续命。

巫炤似乎对他白了头发一事并不讶异。缙云想问,但不知为什么问不出口。从魔域回来后,不知是不是因为十年时空距离,对一些事关彼此的问题,总是情怯,问不出口。缙云只好挑无关痛痒的问:“为什么巫臷民不擅长疗愈术呢?”

他问这话时两人正待在百神祭所,巫炤背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闻言也不回头,只说:“疗伤治病自有草药,并不需要巫术。想要借助巫力,大抵也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逆天续命。万物有其终结,这是自然之法,天地也概莫能外。以巫术续命,扰乱自然之法,必会招来反噬,所以为巫臷民所不取。何况,生死也不过寻常,不过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又为什么要强行续命呢?”

缙云问:“那你是用什么给我续命呢?”

巫炤顿住,过一刻才说:“我不是给你续命,我是要驱散你体内的避邪之力。没有这股力量侵蚀,你自然也就不会很快就死。所以我要在这百神祭所进行这个仪式,就是要借助诸神之力来驱逐辟邪之力。”

缙云哦一声,再不生疑。或许是因为巫炤总莫名的让人心安,仿佛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他又问:“那我还能活多久?”

巫炤说:“足够久,久到你烦。”

缙云有点走神,半天鼓起勇气问:“人死后,灵魂真的会经由轮回之井转世吗?”

“嗯。”

“那,如果你先死了,等我一起转世好吗?”

不等巫炤回答,缙云又说:“如果我先死了,我就等着你。”

缙云看着巫炤转过身来,挑了眉毛。他觉得自己一颗心突突乱跳,口干舌燥,脸上还要强自镇定,简直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谢巫炤是闭着眼睛的。

巫炤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只是看上去还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一如往常地顺从道:“好。”

缙云知他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缙云从魔域回来那天,兴奋得大晚上睡不着,拉着巫炤要彻夜长谈。结果没说两句,巫炤睡着了。

那时头顶星河脉脉,鬓边微风轻柔,身前火光温暖,身旁故人沉酣。

缙云想起空间裂缝被撕开,他看见巫炤那一刻,仿佛万丈天光都落在他脸上身上,教他一时疑幻疑真。

他在魔域曾无数次梦见有熊,梦见西陵,梦见嫘祖、姬轩辕……还有巫炤。

他梦见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生发的万物,青翠的枝叶,风里有隐约的花香……还有巫炤。

他梦见山川,溪流,瀑布激起水烟,湖面映着天光,晚来云霞灿烂,中夜迢迢星汉……还有巫炤。

梦成了真,就是现在这般,再无他求。他看见巫炤睡得安详,脸颊映着火光,有玉般莹润的光泽。

他忽然有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巫炤的脸,然而踌躇再三,终究是不敢。后来,他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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