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香

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且放白鹿4

4

卫庄看他一眼。张良的倦色比之前又深了几分,眼圈青黑,眼袋明显,看来大概也是一夜无眠。卫庄问:“你指哪一次?”

此话一出,张良倒笑了。

卫庄淡淡道:“从前是人各有志,原没什么可说。如今是朋友一场,替你担这一遭,也没什么可说。”

他说得轻描淡写,张良心中却一时心潮起伏,捏了卫庄手臂,却不知从何说起。


前一日卫庄与白凤走后,张良回到刘邦身边。

君臣先议别的事,说着说着,张良眼睛翻白,人向一旁倒去。

刘邦叫一声:“子房!”伸手去扶,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擦着他的衣服掠过去了。眼看张良硬生生向地上倒去,旁边有谒者抢上来扶住了,张良倚靠着那谒者滑坐在地,似已人事不省。

谒者连忙去掐他人中。又有人急急地奔出去,大概是去请太医。一时场面有些混乱。刘邦站在原地看着,双眉紧蹙。

过了一阵,张良才悠悠醒转。四下里看看,似有些茫然,问:“怎么了?”

谒者说:“您刚刚晕过去了。现下可有哪里不适?”

张良怔了怔,神色有些黯然,说:“近来时感眩晕,没想到会突然人事不知……我这身体是越来越不济了。”他挣扎着起身向刘邦施礼,说,“臣失礼了。”

刘邦面色沉沉,并看不出情绪,说:“子房不必多礼。你今日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吧。”

张良说:“还望皇上开恩,许臣告病在家休养,暂不来上朝议事了。”

刘邦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片刻才点点头,说:“好。”他表情似乎有些释然,又有些茫然,“若朕再有事,却去问谁呢?”

“朝堂上人才济济,岂缺我一个呢?”他顿一顿,又问,“皇上对卫庄他们作何打算?”

刘邦本已略微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丞相与那个卫庄,交情很好啊?”

张良说:“臣与他已经年不通信息。当年虽然曾同在韩国效力,但日久年深,世异时移,情谊早已今非昔比。只是他既因收到臣的书信而来,臣怎能对他置之不理。”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恳切。似意有所指,却又全无着落。刘邦默然一阵,说:“想当年我做泗水亭长那会儿,与天下豪杰结交,见了面总要舞舞枪弄弄棒,你给我看看你有什么杀着,我给你瞧瞧我有什么绝招。当年我与夏侯婴比剑,还曾失手伤过他……如今见个人,想看看他厉害在哪儿,倒推三阻四像受了多大侮辱。”他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挥挥手,“让他走吧。这些江湖草莽,既不肯为我所用,一个个还脾气大、骨头硬。总算他敢来见我,可见心里没鬼。”

张良心中一松,抬头看去,天色已晚,日影西斜,周围侍卫俯首帖耳默然环侍,只刘邦一人在中央孑然而立,身姿微微佝偻。张良心中忽有所感,说:“皇上如今恰如天上真龙,龙行雨施,天下仰望。您打个喷嚏,天下就要下雨;您抬一抬手,天下就可能洪水泛滥。怎能与昔日做泗水亭长时相比。”

刘邦立在原地没有言语,然后在众谒者的簇拥下向寝殿走去。张良目送他走远。暮色四合,巨大的宫城阴影如山,自四面八方合围,沉沉压在人头顶上。

张良听见卫庄唤:“子房?”

他回过神来,强笑一下,问:“庄兄,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卫庄看看塌了的驿馆,说:“多留无益,我打算这就启程了。”

张良叹道:“本该留你再盘桓几日,或者至少设宴为你送行,只是我料想这长安你大概一刻也不想多待……能早点离开,也好。”

卫庄问:“你今后作何打算?”

张良摇摇头,“我累了,待此间事了,我想告病隐退。”

卫庄说: “子房,你一向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原也不必我多说。你我已不复少年,此别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善自珍重。”

这分明是诀别之辞,沉甸甸的,教人心里也沉重起来。张良默然,许久才说:“你也是。”看看卫庄左右,来时白凤在侧,如今却孑然一身,又想起刚见面时他一番胡说八道,不由得笑道:“你真的以为白凤会被逼进宫养鸟?”

卫庄笑笑,“燕王臧荼死于非命,楚王韩信被贬淮阴侯。听说,韩王信即将徙封代郡,北御匈奴。诸侯尚且如此,我区区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天意高难测,我不敢赌。”

张良顿时说不出话,过一阵,黯然低声道:“权力腐蚀人心,使人疑神疑鬼、横生猜忌。从来如此,以后……也还是会如此。”

卫庄没有吭声。两人都再没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又说也无益,不过徒生感慨。张良送卫庄到城外离亭,卫庄走出很远,回首时,犹见离亭里茕茕人影。车渐行,人渐杳。卫庄想,张良的依依惜别里,惜别的恐怕不止旧友,还有以往挥斥方遒、大有作为的岁月。


卫庄倚着车厢阖眼小憩,听着车轮碾过车辙时辚辚的响声,忽然车外有人高喊:“卫庄大人,请留步!”

卫庄心头一跳,伸手将车帘挑开一线,向外望去。

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两个随从骑在高头大马上,连同那个驾车的汉子,全都猿背蜂腰,形貌不俗。

卫庄的随从喝问:“来者何人?”

那人道:“请借一步说话。”

随从催马去了,过一阵回来凑到车前低声禀报:“大人,是陈都尉的家奴。”

陈都尉指的是护军都尉陈平。卫庄微微挑眉,略一思忖,道:“跟着去。”

随从得了令,回头冲那几人点了点头,那几人会意,驱车当先驶开,卫庄的车随即跟上。两车一前一后行驶了一阵,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密林。前车缓缓停下,卫庄的车也随之停下,随从打起车帘,让卫庄下了车。他的随从下了马,四散在周围警戒。

陈平的家奴这才举止懒慢地下了车,撩起眼皮上下打量卫庄一番,语气不善地问:“大人这是要不告而别吗?”

卫庄打量这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薄面皮,尖下颌,人便显得刻薄。陈平是故意派这样一个人来,还是并不了解此人秉性?卫庄心里琢磨着,沉着脸说:“若说不告而别,都尉这不也还是知道了么?不知有何赐教?”

那人阴阳怪气地说:“我家主人自己获知大人要走,与大人前来辞行,怕是有些区别吧?”

卫庄哼一声,“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倒不知道都尉是这样斤斤计较的。我若能堂而皇之地去向都尉辞行,他又何至于派你将我引到此地说话?”

那人仍是不依不饶,“即便不能辞行,也可以派人去禀告一声。大人连这点礼仪都不懂吗?”

卫庄耐心快要用尽,蹙起眉头,语气不善地说:“我之所以跟你到这个地方来,就是对陈都尉的敬重。你若是再啰啰嗦嗦尽说些废话,我只怕就要不敬了。”

那人眼睛一瞬间睁大,现出惊异的神色来。大概是平日里借着陈平的名义狐假虎威作威作福惯了,少见到如卫庄这般不客气的。他把卫庄上下打量,似在揣度掂量,过了一刻,大概是觉得他看起来不好惹,终于撇撇嘴,悻悻道:“我家主人不能亲自来,让我替他给大人送行,望你莫忘了与我家主人的约定。”

卫庄冷笑一声,说:“都尉若是真说这样的话,怕是并不知我卫某人的为人,若是如此,又何必与我订约?话又说回来,都尉布得一局好棋,想来一切早已尽在掌握,还怕我不守然诺吗?”

那人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神色,显然并不知卫庄话中所指,一时接不上话。但他反应很快,只略一怔愣,便道:“我家主人让我带话,我已经带到了。你若有话,可以说出来我带回去。”

卫庄说:“我若有话,不需要你带,我自然有办法教你主人知道。不过我虽然没有话要带,却有个信儿要带。”

那人听得一头雾水,问:“什么信儿?”

卫庄伸出手来,手里夹着一枚羽镖,大约是白凤落在车厢夹缝里的。他看见了,便捡了拿在手里把玩,下车时顺手带了出来拢在广袖里。此时他手指一弹,那枚羽镖便激射而出,直奔那人面门而去。他这一系列动作做得舒展大方,不藏不避,绝算不上偷袭,可那人偏偏躲不过去。眼看着羽镖转瞬便到了脸前,只吓得面色惨白大声尖叫,哪里还有刚刚盛气凌人的气势。那羽镖堪堪到他面门前,卫庄鲨齿出窍,凌空一划,剑气如有形质,后发而先至,将羽镖削为两截。羽镖碎片落下,而剑气犹凌厉,那人闭着眼睛向后一缩,剑气划断他的帽绳,瞬间帽子掉落,披头散发,煞是狼狈。

卫庄收剑入鞘,冷冷道:“就是这个信儿。”

那人捂着散发,气急败坏,看了看左右。他的随从倒是蓄势待发,只等他一声令下。但他看了看卫庄,似是掂量一番,终究不敢造次,回身上车,落了帘,喝一声:“走。”

车夫调转车头,扬鞭驱马,车轮碾起的滚滚尘烟,很快便消失在视野中。

四野无声,日上中天,晒得人生热。卫庄缓步上了车,帘幕落下,车厢里阴凉幽静,隐约萦绕一股幽香,倒叫他猛然想起见戚夫人的光景。

那是一间医馆,后院布置得极雅致,他在座上都望见庭中闲闲落花,和着日色铺了一地。浓荫已见疏落,深绿浅碧,在地上落成斑驳的树影。坐在卫庄对面的女人对面目光掠过他带来的礼物,甚至不曾稍作停留,却停在他脸上,殷切地问:“是陈都尉让你来的吗?”

她年纪很轻,无疑是美丽的,只是眉眼间一片愁云,像雾霭般笼住她的面庞,却如春山笼雾、碧波生烟,又平添一段风情。

卫庄点点头,说:“确是都尉指点在下来见夫人。”

那一晚张良说,你该去拜会一下护军都尉陈平。

陈平早年在项羽帐下效力,后来背楚归汉,孤身一人,并不曾带来一兵一卒,也不曾领兵打仗,与那些真刀真枪一城一地打下如今基业的元从功臣们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心中自有打算,并不逢迎附庸功臣集团,也不拉帮结派培植势力,而是凭借其谋略手段,紧紧依附于权力中心。这样一个位置,稍有行差踏错,便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而陈平却一直做到了现在,其能力可见一斑。

奉旨查探卫庄的,便是陈平。而他查探的结果,却为张良所知悉,并借以传信给卫庄,这其中隐秘微妙的因果,张良并没有多说。他转托别人替卫庄牵线搭桥,陈平也未加推辞,见了卫庄,建议他去向戚夫人献上厚礼,请她在皇帝面前吹吹枕边风。陈平甚至还为此特意做了安排——戚夫人托辞身体不适外出就医,在医馆中与卫庄见了面。

卫庄明白戚夫人为什么有此一问。她的儿子刘如意年纪尚幼,而皇帝已垂垂老矣,不知还有几年好活。她急于为自己和幼子的未来铺出一条道路,或者……至少保证母子平安无虞。但这些,需要朝中大臣的支持。卫庄背后若是陈平,她就又多了一个支持。

卫庄还明白,陈平这个安排,其实是在下一局棋。如果将来戚夫人心愿得成,自然不会亏待这位早已暗中投诚的臣子。而如果太子地位稳固,在皇帝百年后顺利即位,那么卫庄这样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人,早年间与戚夫人有什么纠葛,也不会扯到陈平身上去。

但这个安排却将他和流沙扯进了权力之争的漩涡里。只是当此情此景,他并没有太多选择。

曾经卫庄也是执棋的那个人,而如今却成了他人手上棋子。也许世事如棋,不下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最终结果会是如何。而卫庄却是哪里一着棋错,致有今日之患呢?

卫庄终是遣人往陈平处解释,自己教训他的家奴,并非是要背信毁约,而是恼他态度倨傲无礼,故而略加薄惩而已。

陈平回说,卫兄教训得极是。在下也已教训了他与其他下人,此后对庄兄切不可轻慢。

这个回复不可谓不妥帖。卫庄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阖目回想陈平的模样——一张严肃阴鸷的瘦脸,年纪轻轻倒显得老成持重,神情总像是若有所思,抬眼看人时,眼中往往闪过一道捉摸不透的寒光。

卫庄睁开眼睛,思虑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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