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香

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且放白鹿5

5

马车走了十几日,这一晚歇在客栈,卫庄一推开门,便觉暗香盈袖。

那香气如此熟悉,让人觉得静气安神。他向屋里张了张,却只见屋中一只金兽香炉徐徐吐着白烟,并不见人影,于是唤:“赤练?”

一个窈窕的身影自帘幕后转出来,天色向晚,她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只说:“庄……”声音里有久别重逢、强自镇定的颤抖。

卫庄却蹙了眉,“你怎么不在新郑?在这里做什么?”

赤练一怔,一腔热切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那样不辞辛劳、火急火燎、星夜兼程,不过为着要看到他,却不过得来这样一句话。她低下头,过一阵才说:“我都听说了。”

卫庄并不问她听说了什么,他踏进屋里,反手关了门,“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放心不下,来迎迎你。”

卫庄并不领情,“总部的人现在比我这边更需要你。他们现在如何?”

赤练渐渐火往上冒,没好气地说:“都好着呢。没你的命令,谁也不敢回山庄。那里现在不过数间空屋,我留在那里做什么?”

卫庄走到窗边向外察看,说:“我身在长安,总部无人主事,城防重兵虎视眈眈,不让他们潜藏起来,难道等着别人一网打尽不成。”

赤练望着他的背影,问:“白凤他……”

“你不用担心。”

赤练心中有惊涛骇浪,翻卷滔天,却脉脉不得诉。最后她只能问:“你平安回来,流沙是没事了吗?”

卫庄并没有回答。

她本想问,为什么不带我去呢?但却终究没问。若卫庄此行带她而不是白凤前往,那么此刻不得不狼狈远遁,有家不得还的就会是她。卫庄用意分明回护。只是值此危机一线,卫庄选择白凤陪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她,终是让她耿耿于怀。

在赵国时,赤练忽然兴起,想去看看鲁元公主。许多年前,她也曾是一国公主,父王的掌上明珠。后来叠生变故,跟随卫庄入了流沙,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江湖路远,风刀霜剑,磋磨成如今这般坚忍狠绝模样。

往事不可追。但有时她也会忍不住回想,若不曾国破家亡,若她仍是身份矜贵,不知愁为何物的公主,如今又会怎样?会不会就像鲁元公主那样,嫁得个年貌相当的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儿女双全?

她忍不住,便去看了。

她大白天伏在人家屋顶瓦上,向里窥视。为了获取信息、打探消息,她曾如此做过千百次,独独这一次不知为什么莫名紧张,一颗心突突乱跳。时已初秋,屋瓦冰凉,而她脸颊滚烫。

她看见成列的侍女,捧着铜盆手巾妆奁香花,依次向前,供坐在铜镜前的那名女子梳洗。那女子背对着她坐着,并看不见脸,只见长长的青丝垂落,几乎逶迤在地。

要多闲适的生活,多养尊处优的地位,才能养得起这样长的一把长发。

那女子洗了脸匀了面,由两个侍女恭谨捧起长发,蘸了香油梳成高髻。旁边又有侍女捧了漆盘,盘中满是各色簪钗花钿,供她挑选。她看来看去,迟迟不见点头,想来是决断不下。恰在此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屋檐挡住了脸,看不真切,只见侍女纷纷下拜行礼。那男人在盘中看了看,拣了一支金笄,插在她发间。那女子回身抬头,见得一张眉眼温柔的侧脸,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执了他手……

赤练没有再看下去。她抬了头,天高云淡,阳光正好,树梢一丝儿金黄。她看见了又像没看见,一时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那一只金笄光焰灼灼,晃疼她的眼睛,扎进她的心。那些幽微隐秘的心事,这么多年来她漠然置之从不回顾,连午夜梦回时都不许自己多看一眼。总有一个声音切切叮嘱她说,不要回头,不可软弱。

然而此刻,这些心事忽然之间被人翻检出来,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可遁形,无从回避。命运的另一种可能在此时狭路相逢,呼啸而来,将她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同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喁喁细语,说,你也想要……

是的,她也想要……可这一切不过在在提醒她,她永远也无法再拥有。

她听见卫庄唤她:“赤练?”

她回过神来,原来并不在赵王宫,而在一间客栈,对面卫庄蹙了眉,满脸不豫之色,问:“你怎么了?”

天色已暗,外面点点灯火,满是热闹和人间烟火,只是都是别人家的。

该掌灯了,她回身去拿火石,说:“没什么。”

她忘了说,卫庄也忘了问,她赵国之行本来的目的——赵王的委托。事实上,看流沙的一把手——卫庄并未前来,赵国人根本没有向她透露究竟要委托什么差事。她此行白跑了一趟。而卫庄当初不过是为调开她才让她去赵国,根本没有把这桩生意放在心上,此时又内忧外患,更加顾及不上,待他知道这是个让流沙进退两难的委托,则已悔之晚矣。


又过一日,卫庄收到消息,他离开长安后,张良果然称病不出,不再理朝政。

卫庄将写着这个消息的丝帛与另一块丝帛摞在一起,慢慢攥成团。

另一块丝帛上是白凤传回的讯息。卫庄派他去见了韩王信,讯息说,韩王信对徙封代郡全无怨怼,还打算把国都迁到马邑去以便抵御匈奴。

是不是真的全无怨怼,还是不过是托辞自保,卫庄不知道。他与韩王信并不亲近,与他更亲近的是张良。当年是张良把韩王信安插在刘邦身边,韩王信亦不负重望,累积战功至开国功臣,异姓封王。

如今这两个人,一个称病退隐,一个远走边疆。这轻飘飘的两张帛书,便是朝堂风云变幻,多少人的命运转折。

卫庄对张良在马车上那一连串诘问并不以为忤。他自知确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但以张良识人之明,对天下大势的判断与掌握,结果也不过如此。

卫庄将那两块丝帛在指尖一捻,两块丝帛便碎成飞灰。他抬头看看,赤练在车厢一角抱膝而坐,望着帘外发呆,不知在想什么。自从赵国回来,她似乎时不时便这样魂不守舍。

赤练跟随他进入流沙时,还是个妙龄少女,如今眼睛早已不复当年清澈,眼角也已隐有细纹。或许从她决意跟随他加入流沙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老了,天真与她原本的名字——红莲,一起留在了过去。

而他当初承诺给她的,一个更好的韩国,却并没有实现。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他带着她,往哪里去?

卫庄听见长空里一声雁鸣。野旷云低,断雁叫西风。尽道不如归。


卫庄回到新郑不久,便去紫兰轩见紫女。

紫兰轩在此前烧毁重建后,在秦末战争中再次被毁,如今已是第二次重建。这次重建时规模扩大了不少,一重又一重的院落,起了亭台楼阁,遍植花木,彼此联通,关起门来却又自成天地、互不打扰。待客接物最是合适不过。

卫庄曾取笑紫女,费这么大的心力,这么多财力,若是哪天战火又起,岂不全都虚掷。

紫女作势要打他,却又放下手,有些落寞地说,我老了,已经经不起再一番折腾,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若是再来一次,我也就洗手不干了。

秋意已浓,梧桐更兼细雨。卫庄穿过抄手游廊,看见雨丝在旁边池塘里激起白茫茫的水雾。荷老香残,满塘的枯枝败叶。他站住脚,望着雨帘发了一阵呆,直到一丝雨水随着风飘到他脸上,冰凉的,他才猛省过来。又继续往前走。

紫兰轩里最高的建筑叫问心阁,既是紫女的居所,也是她会客的地方——当然,不会是寻常的客人。卫庄无需人通禀,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

扑面而来一阵温暖馨香的空气。卫庄一路行来,本觉阴冷潮湿,被这暖香一熏,便觉暖意融融,春意盈盈。若再得红袖添香,浅酌低唱,又有哪位英雄好汉能不留恋忘返。

案边红泥小炉里暖着酒,卫庄自取了耳杯,用铜勺盛满,慢慢啜饮。问心阁高踞诸楼之上,窗外是任人凭栏的回廊,覆有屋瓦,风雨不到。从窗户看出去,可以俯瞰各个院落甚至街道,将一切收于眼底。

卫庄喝着酒等了一会儿,紫女才姗姗来迟。进了门,将他左右看看,淡淡说句:“回来了”,平淡而熟稔。

卫庄看着她续了香料,盖上炉盖,白烟自孔隙间袅袅散出,缭绕在帘幕之间。那香气清淡悠远,与赤练调配的凝神香神髓相似而各有不同,但都雅致含蓄。卫庄忽然想,紫女和赤练其实很多相似,都命运多舛,但总有一些坚持,不与群芳同列。

卫庄说:“你还一直留着这温酒以待的习惯。”

紫女一怔,随即说:“这习惯也没什么不好。我们做生意的,总要三杯酒落了肚才好讲话。”

卫庄知她说的并非全是实情。当初韩非喜欢喝酒,紫女总温酒等着他,后来韩非没了,紫女这习惯却一直保留至今。若说只是为了生意,卫庄并不相信。但他却并不说破,转而问:“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退隐?”

紫女一愣,在他对面坐下,也取了耳杯斟满了酒,慢慢抿了一口,似在斟酌,过了一会儿才反问:“你想退隐?”

“逆流而上固然难得,但知道何时当急流勇退,方为智者。紫兰轩与流沙一直互为掎角,如果流沙不存,我怕紫兰轩孤掌难鸣。你要早做打算。”

紫女想一想,问:“我听说子房称病退隐了?”

卫庄说:“是。”不等她问,又说,“韩王信徙封代郡。”

他的意思不言自明,紫女冰雪聪明,心领神会,没有再问。卫庄说:“现下这一劫虽然是过了,但既然入了局,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出去。”

紫女怔然半晌,举目将屋里上下一一看过,喃喃道:“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过,若流沙不存,你干什么去?”

卫庄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说:“你这些年金帛也赚得够了,不如早寻个好人家嫁了,有个归处。”

紫女啐道:“老娘好着呢!怎见得女人只有嫁了男人才有归处?你怎么不早日寻个好人家娶了,有个归处?”

卫庄说:“正要请你做媒。”

他余光忽然瞥见街道上一个背影,在如丝细雨中戴一顶斗笠,白衣马尾,脊背挺直如修竹,倏忽便已不见踪影。

他一时疑心自己眼花,又或者魔由心生。他低头揉揉眉心,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听得紫女笑问:“向谁家做媒?怎么,想得头都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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